露華．漸濃

走在熟悉的街道上，左青琉疲倦地輕捏肩膀，漫不經心地走進擁有三十年歷史的古老公寓。

「真希望有個電梯。」很顯然的，她是在渴望著不可能的奢求。

在昏黃的燈泡照明下，她認命地一步一步拾階而上。掏出鑰匙，開啟一方天地，這是屬於單身女子的公寓。

「鈴鈴──」剛旋開門，充滿精力的電話聲響好像正在諷刺著她的精疲力盡。

「喂？」她盡力讓聲音持平，希望對方不會聽出她的軟弱無力。

「姐，是我。」

「青璃？怎麼這麼晚打來？」聽到妹妹的聲音，她著實鬆了一口氣。

客廳的鐘敲下十一點的鐘聲，一隻布榖鳥滑稽地從鐘裡彈出，咕咕啼叫。在一人獨居的公寓裡，她喜歡擁有這樣的家電，好像就不這麼寂寞。

「呃……我剛去同學家唸書。」

「哦？要考試了嗎？累不累？妳才高一，別逼得自己太緊弄壞身體，知道嗎？」

「嗯。」左青璃先是應了一聲，「姐──」突地欲言又止。

「嗯？」左青琉累得不疑有它，心想著待會兒應該先做什麼？先去洗澡？還是給自己煮碗麵慰勞一天的辛勞？

「我──」

青璃自始至終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，她才頓查異狀。「怎麼啦？是不是缺錢用？」她假設。

「不是。」

「還是……交男朋友了？」不知不覺，青璃也長成少女情懷的年紀。

青璃身高比她略為嬌小，肌膚白裡透紅、身材豐潤甜美，鵝蛋臉配上黑白分明的晶亮明眸，使她從小就受到異性的另眼相待，她是那種走在路上不乏有星探發掘的美人兒。

左青琉站起身來，反觀玄關長鏡中的自己──她的身材修長，站在青璃身邊卻略顯高瘦；裹在牛仔褲裡的一雙美腿勻稱修長，可惜她渾然不覺不穿裙裝的習慣是如此暴殄天物；她的五官不算突出，眉不濃不淡，髮不長不短，鼻樑挺直小巧也不怎麼翹，她個性保守，不論氣質、外貌都是中規中矩，加上那副戴了十年的眼鏡，也難怪她常自嘲自己的一切都符合了「中庸之道」。嚴格說來，她不漂亮，但自有一股沉靜的韻味，稍加打扮仍會亮眼迷人，但她沒有時間浪費在打扮上。

她不受異性青睞，曾有過的一段情，最後也是不了了之，此後也沒有機會再接受過任何感情。這樣的她能給青璃什麼建議？說起這方面的經驗她實在是少得可憐。

「不是啦……怎麼可能？」青璃是標準的人美聲甜，她輕快地否認，然後才吞吞吐吐地說：「姐，我想……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，我想去打工好不好？」

左青琉先是愣了一下，而後柔聲探問：「為什麼？」沒有立刻厲聲反對。她與唯一的妹妹相距十歲，生活步調與環境自然不同，但是兩人之間從來沒有鴻溝，因為她們懂得尊重對方。

僅僅如此，對左青璃來說，姐姐願意把她當成一個獨立、成熟的個體，就讓她很感激，而她也知道姐姐為了這個家犧牲多少。

「姐，妳常常都這麼晚才回家嗎？」

「不常。」事實當然完全相反，不過她不會讓妹妹知道。

左青璃先是嗤嗤一笑，露出她慧黠的一面。「姐，妳知不知道妳說謊的時候，會回答得很快？」

居然被一個小她十歲的女孩看穿心思，儘管這個人是她的妹妹，左青琉還是臉紅了一下。在這一刻，她明白了妹妹的念頭──為了減輕她的經濟壓力才會有此一提。妹妹的體貼，讓她不由得鼻頭一酸。

「青璃，妳的學校功課壓力不輕，妳好好念書，別煩惱其它的。」

「姐，我不希望妳這麼辛苦，我花費不多，妳別兼這麼多工作好不好？」

一股哽咽讓左青琉一時之間回不出話……善良體貼的青璃，永遠值得她這樣對待。

大學畢業那一年，快快樂樂二度蜜月的父母竟然遭遇空難，那年，她二十二歲，青璃也才十二歲。突逢噩耗，在鄰居的幫忙之下，她打起精神勉力處理完父母的後事，讓兩個相愛的靈魂雙雙陪伴在風景秀麗的陽明山頂。

她哭得兩眼通紅，但是心裡沒有太多驚濤駭浪的苦痛。當她立在他們併肩微笑的遺照前，她感受到只有強烈的感動。

他們是她所見最相愛的一對夫妻，她知道在墜機前的那一刻，他們是微笑著緊緊相擁，救難人員告訴她，當他找到他們時，兩人的手交疊緊握，面容莊重。

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，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

他們濃厚的幸福奇蹟似地安慰她與青璃不捨的傷痛，在這個小屋裡，她們感覺父母沒有離開過。

這個小家庭人口稀少，算來算去，五根手指只扳得起四根，因為她父母都是孤兒，也只有兩個女兒。兩姐妹自此孑然一身，幸好有一個公寓成為容身之地。她一手擔起長姐如母的責任；而從小痛失雙親強忍孤獨的妹妹，早熟而獨立，從不令人擔心，妹妹的堅強看在她的眼底，只有心疼，現在，居然還想分擔她的責任。

青璃很爭氣，國中畢業即考上台北的公立名校，由於住在桃園轉乘不便，加上她的好友董玉卿願意提供住所，青璃便開始了外宿的高中生活。

這些日子對左青琉來說並不好過，可以說是咬著牙兼了三份工作才熬過來，但是她避免讓妹妹知道她的疲累。青璃不住家裡，反而讓她鬆了一口氣，因為就算她工作得再累，也不必再擔心妹妹會否內疚。

然而，日復一日的工作將她的精力蠶食鯨吞，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，在董玉卿的鼓吹之下寫了一本言情小說得到錄用，意外地發現這比兼任三個工作還要穩定，所以她辭掉小夜班的兼差，維持在補習班上課，偶爾兼個賣場晚班，就這樣也開始了半作家半上班的生活。

「妳別擔心，這幾天賣場缺人，經理拜託我多兼幾班，以後這種狀況不多。只要妳好好讀書，就是分擔我的壓力了，知道嗎？」

這番話誠實嗎？可能要打個折扣。其實最近適逢青璃開學之際，需要的費用增加，她央求賣場經理加重她的排班，才會接連晚歸。

左青璃在心裡嘆了一口氣，沒有再提打工一事，而是把姐姐的情，默默印在心底。人說大恩不言謝，就是這等道理吧！

「姐，妳的小說裡是不是好女人就值得一個好男人？」

「呃？」左青琉愣住，不知妹妹在想什麼。

「我想告訴妳，妳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。」左青璃由衷地說。

天底下最好的男人？

左青琉的瞳眸瞧進窗外那輪遙遠的彎月。

有時候，沒有願望比較好，至少不會失望。